冬笋笋笋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一八】婚笺

“八爷。”

齐八正如往常一般忙活着他的算命活计,递送出精细描好的符纸,又推了推眼镜,刚打算往长街尽头走,只听后头有人叫,他就连忙转了身去看。

“哟,是张副官啊。”齐八笑道,“难不成是佛爷又有什么事?不是我说,那矿洞我可是再不敢去了,烦您替我说道说道。”

张副官抬眼看他,一身传统算命先生的打扮,倒是老本行,穿上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在张副官的印象里,齐八这样的扮相他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佛爷找齐八算命,他跟着去的,第二次则是今日。平日里齐八在佛爷面前总是嬉嬉闹闹的,若不是今日一见,他还真差点忘了他也是老九门的八爷,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奇门八算。

如今想来,他嬉嬉闹闹的,果然是给佛爷看的。

“八爷。”张副官刚开口,却又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平复了心绪,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摸出来一份大红金边的纸笺,递了过去,“这是佛爷吩咐给八爷的请柬。”

齐八本来是半取了眼镜的,因为他莫名的有些闷不过气,想来是眼镜害得眼前黑压压一片惹得鬼。但此刻,他却极快的再度戴上了眼镜,一手接过那喜气洋洋的红笺,一手扶着,生怕眼镜掉了一般。

张启山……尹新月……喜结连理……婚期……

齐八飞快的扫了一眼。他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胸闷了,因为他下意识已经猜测到了那纸笺的用处,却又假装不知道,好像这样他就什么的不曾见过。

“八爷,佛爷说八爷您算的准,明日婚宴亲自送你几坛子雕花。”张副官开口说。

“我齐八自有算命的营生,走不开,”齐八扶着眼镜的手垂下来,他攥紧了婚笺,继而舒展眉头说,“……劳请张副官替我道声喜,祝佛爷和夫人长长久久,百年好合。……摊子上还有事,我齐八先走一步。”说罢就浑浑噩噩的要往算命摊子上走。

“八爷——”张副官按住齐八的肩,取了他的眼镜,直直的盯着齐八无神的眼睛,却又像被扼住了喉咙。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似乎都远去,现在的齐八没有灵动的双眼和会说的嘴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还有吗?”齐八抢回眼镜戴上,“佛爷还说了什么?没有我就回摊子上了。”

张副官点点头,看着那人匆匆的行远了,方才转身离去。


齐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向引以为傲的嘴会像粘了糨糊一般难以开口。他本来是想好好应承的,因为他欠张启山太多情,而他似乎从来也没机会还。

但今天,他似乎是累狠了,想当一个哑巴。

他是个穷算命的,总要会说几句话,讨得主顾的欢心,他才好算命卜卦。后来遇上了佛爷,佛爷说他说话有趣,他就更加殷勤,三句都不离佛爷,五句不离高明。

人人都说他齐八爷能说会道,一张铁嘴讨春秋,只有他自己知道,说话除去为了生计,其他则全是为了佛爷,他自己独处的时候,尤其今日这般,他的嘴是最笨的。

齐八忽然萌生出离开长沙的念头。念头的来源他不愿回想,但只有一点他很明白,他不想呆在这里。

他是真的有点累了。


翌日。

良辰吉日什么的张启山不了解,倒是光看着万里晴云便知是个好日子,心下说看来这挑日子还算是挑对了。

此刻尹新月在正厅里端坐着喝茶。张启山恰巧看到此幕,心中略感奇怪,毕竟之前这正厅里是少有人的,但又想着她作为妻子也无不妥,况且他也不是不喜欢这个伶俐的姑娘,有时看着她倒还有些欢喜。

正想着,张启山的视线转移到长几上,那三壶花雕不出所料的还在那里。齐八该是不会来了。

“佛爷。”张副官刚一进门,就看到一身新装的张启山,顿时想到今日是个什么日子,连忙把公文报务拾掇在一旁留着日后给佛爷检阅。

“放那。”张启山就看着张副官整整齐齐的摆放好了公文报务,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你是不是想说,八爷不会来了,酒也不要了?”张启山挑眉道。

“八爷是说盘口的交接事务繁多,恐怕来不了,要我向佛爷道喜。……这酒,八爷说承了佛爷您的情,日后有机会就来。”

“交接?”张启山低声说,“他鬼名堂也真是挺多。”

“那八爷那里……”

“就说这次且不提,下次敢不来照样枪毙了他。”


齐八不是不知道长沙城今天有多热闹,在老茶营这头,原本座无虚席的茶座在此刻也是人影疏疏,连讲话本的老头儿都没来。

在长沙听谁的,当然是张大佛爷。今儿个佛爷大婚,自然是说什么也要去贺个喜,沾沾喜气。

城那头真是灯火辉煌,明光焰彩,喜庆灯笼挂了好几条街,街市上到处都是人,热闹得不得了。

齐八给自己分了茶,望着窗外,寂寂的一口喝完。

他怎会不知道……

红烛惺忪,阁台高照。

碧波并蒂莲相绕。

结为连理,新人成双。

芙蓉帐暖度春宵。

而这边,却是寒鸦苦鸣,冷月凄凄。


当刷的油亮的皮鞋跨进张家院门的第一步起,张启山便知道是解九爷来了。解九爷许久不曾来找他,张启山很好奇是什么让解九爷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他张启山这来。

“解九爷?稀客啊。”

解九摆了摆手,极有礼的等张启山就座后自己再坐下。他也不急不慢的用瓷杯盖拂开浮叶,细细啜饮。三口之后,解九方才放下茶盏,姿色从容道,“好茶。”

“就你讲这套功夫,”张启山笑道,“九爷今日来,是盘口上的事?还是你们几个又寻了什么油斗?”

“佛爷。”解九这才面色凝重,“老八没了。”

张启山面色急变,几乎都要站起来,可是他很好的抑制住了,只是握紧了拳头,“他在哪?”

“我不知道,大约是出了湖南。”解九顿了顿,“据说是一个跟他交好的乞丐凑钱葬了他。”

张启山没有说话,只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断在长几上敲打着。

“对了佛爷,这是八爷离开长沙之前托我转给您的东西。”解九从兜里摸了一样铜钱大小的东西出来。

张启山接过去看。那是一枚铃铛。

他忽然想到多年前,那个时候他们探查了军列,也还在为矿山的事急得团团转,正打算前往那处地方找线索,是他硬拉着齐八去的。

他尤记得那个时候齐八是一副标准的江湖上游走算命先生的打扮,披着长巾,带着极其灵动飞扬的一副笑面,牵着小毛驴摇摇晃晃的向坐在马上的他走来。一路都是清脆的铃铛响。

是了,这个铃铛,是挂在毛驴脖子上的。

而时光匆然过,那个原本崭新的铜铃铛此刻已然黯淡无光,面上发着绿,摸起来也不再光滑顺手,再摇起来也不响了。
张启山哑然道,“多谢。”

解九摆摆手,“受人所托,不敢怠慢。”

解九其实不知其中故事,但也猜出了这铃铛是极其重要的。故而解九其实已经叫人把这铃铛洗的不能再洗,原本这个铃铛上,是泥土遍布,脏到不行的。

他一开始极其疑惑的,因为他和齐八只有茶酒上的交情,实在算不得深交,但齐八痛痛快快的把盘口以及几十号弟兄托付给他时,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齐八说,他或将离开长沙,兴许再不回来,盘口他是无暇顾及的,只是盘口下的弟兄还需吃饭,他求解九爷替他们谋个出路,叫他们安生的活下去。

解九答应了。

因为齐八说,这整个长沙城,他想不到除了他解九之外还有别的更可托付的人。

解九也问过,为什么不找佛爷。

齐八只是笑笑,他啊,向来是不喜这些杂事的。

解九知道,他们本来就同为下三门,既然齐八信了他,他自然不能推却。茶酒上的交情,也是交情。

只是他不曾想,那个穷算命的,离了长沙两三年就死了。

“你该谢老八。”解九爷又补充了一句。

“嗯。”张启山只是垂下头,盯着手中的旧铜铃,不知想些什么。


走出张家,听到外头轻松而自然的喧闹,解九爷方才感觉心中的压抑渐渐舒缓。九爷很精明的,齐八是这样评价他的。其实他觉得齐八也是个人精,但他很少算计人。可能是因为佛爷的缘故,他也无需算计谋划。

齐八从外表看起来是个开朗的性子,因为他时常一副笑面,眼睛里也是自然而然的笑意,他也挺会说话,总之让人觉得很舒服。

但解九觉得老八的心思太沉了。他孤身一人,又只有老茶营那一个小盘口,没有城府和计谋,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他怎么可能挺的过来,又怎么可能居于九门其八。老八手脚干净,又极少得罪人,所以留给人的总是温和的印象。但他内里却是心思重,又究极的执着。

还有他那奇怪的命格。解九是不知道什么奇门八卦,什么离卦兌卦的,但通过齐八醉龘中的絮絮叨叨,他也勉强能够明白,他扭转了命格,担着佛爷的劫难。解九难以想象,老八那样瘦弱的身体,是如何担起两个人的苦难的。而算命本来就是泄露天机,损阴龘德的,老八下场可能不会比谁好。后来果然,老八死得凄惨,一副完好的尸龘身也没有留下。

他好像想起了以前的一个事,大约是说佛爷搭救齐八而在长沙城一战成名的故事。至于齐八对佛爷是个什么感情,解九也大约猜得出来,不然齐八也不会偏偏从北平回来就说要走。

何况,解九不是没有看到那个新月饭店的老板,也就是尹小姐。而那个时候,他记得自己是收到了佛爷大婚的婚笺的。

解九不是很能理解齐八对于佛爷的那份特殊的喜欢,但他却是真真正正的可怜齐八。

所以赠他一场醉。

“我很欢喜能来这世上走一遭,没什么遗憾了。”

“要真说遗憾,大约就是死之前,没能还清欠佛爷的情。”

“如今不得善终,算是把这条命赔给佛爷了。”

而齐八死前,只是仰着头望望天,笑着说了一句话。

“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圆。”

他仍记得齐八说话时的样子,当时如何难忘,现在便如何难忘。

只是,他永远记得了。

有的人却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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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微博上的文,搬运一下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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